间有小憩
时间中的性别与艺术

© 戴伊芮
1928年,英国小说家弗吉尼亚·伍尔芙应邀来到纽纳姆学院的艺术学会,她宣读的论文题目是《一个自己的房间》(A Room of One’s Own)。面对台下渴望得到艺术创作真谛的听众们,她说:我要求你们想象一个房间。
作者: 杨俊蕾
伍尔芙所要求的当真只是一个房间吗?当然不,不是房间,而是时间。用一个在实际边界上可以间隔开来的物理空间,让希望进行创作的女性能够拥有自己独享的时间,自由的时间!女性主义的先驱者南丁格尔曾经无奈地说:妇女几乎从未有过能够称之为属于自己的半小时——她总是被打断…
在钟表时间上, 半小时是从ⅩⅡ到Ⅵ运行半圈,表盘上的时针威权甚至不会被整格撼动。在牛顿力学的时间观念上,无方向的时间是绝对的,不可能被人为改变,时间因而具有“反演”的可能,也就是说南丁格尔理论上可以从打断她工作的人那里索回属于自己的半小时。而在爱因斯坦宣布了相对论之后,人类执着于线性时间观念的焦虑心理得到极大的安慰,循环时间观念在微观领域内融入现代人的视野。爱因斯坦曾经给高中好友米歇尔·贝索的遗孀手写唁函,“他先我一步离开这个奇异的世界,这并不代表什么。我们这些相信物理的人都知道: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区别,不过是一种顽固而持久的错觉。”
当一个生命健康地离开母体,我没有觉得减少,而是感到增加,时间的繁忙度与意义体会的丰盈感都在增加。
灵感丰沛而时间短缺的时候,艺术家往往用自我隔绝的方式来分离出一段不必与他人共处或分享的时间。马丁·斯科塞斯和黑泽明同为文森特·梵高的超级拥趸。想想也的确如此,还有谁能够像梵高那样彻底地用自我操纵的病态疯狂来卸下社会时间运行的桎梏?比亲手割下耳朵更感到战栗的事情是他在画布上改变天体运行的轨迹。《星月夜》,这幅珍藏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油画作品只有73×92cm,却在艺术重新创造存在的意义上成为博尔赫斯所说的“阿莱夫”。
中国历史上兼有武力统领者与诗人身份的曹操曾经歌咏天海翻涌的奇异星象,“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诗句中的崇高意象来自军事家的内驱力,曹孟德在东征西讨、鞍不解辔的戎马纵横生涯中创造出独有的“魏武挥鞭”时刻,在艺术意象凝结的瞬间,启动了文治武功并驾齐驱的新王朝。然而封建制度造成的父子世袭固化心理又反过来吞噬了三国时代里魏、蜀、吴的诗意成分,并在实际上大大缩短了分治各国的朝代时间。一个关于时间的悖论因为人创造了时间而显得更加意味深长。所谓千秋大业,当雄心勃勃的王国奠基者以雄强威霸天下的武力征服了马蹄可以驰骋而至的疆域,一个武士的生命时间就具象化地延展并附着在国土上。天下归于一姓,父系的姓氏成为稳定社会有序运行的因素。但是在中国古代儒家思想者孟子的时间预言里,时间与时代的关系已不再是孔子那样的自然哲学视野,不仅是人立宇宙当中所喟然而叹的生命意义感悟,而且是对人在积极实践于环境之后,对尚未发生,却又必然到来的未来大趋势做出预判,“五百年必有王者兴。”
一年有8760个小时,相当于有一万七千多个“半小时”,而五百年里的“半小时”则计数近乎千万。女性的创作者所希望的只是一个王室基业中的千万分之一罢了。其愿也殷殷,其望也渺渺。殷殷渺渺之间,三位来自上海的艺术家康青、高珊和胤辰分别提供了多种可见可触、可思可感的材质:风干植物/锡箔纸/白纱布/瓷泥/纸浆泥/六边形马赛克瓷片/肥皂/海绵/头发/U型钉/亚麻油/中国纸,以及可以作为色粉使用的当地土壤,需提前晒干提纯。
如果此时的你正身处于2020年11月8号刘海粟美术馆“间有小憩!快闪!”活动的空间,那么恭喜你,上述物料在你目力可及,也触手可及的范围内。
如果不是上海,而是柏林,同样要恭喜你。三位德国艺术家葛星、文妮尔和温斯雅在8000公里以外的地方布置了本次快闪展的另一场地。时差七小时,该数字由柏林时间和北京时间之于英国格林威治天文台的地理距离计算得来。
时差可以由丈量和计算得来,时间却不能。自从去年10月在“间有小憩”从开始预筹备以来,我幸运地多了一个在世间的对话对象,德国哲学家戴伊芮(Iris Dankemeyer)。七小时的时差让我们的思想交流难以实现真正的同时在场,今年突然爆发并蔓延全球的新冠疫情更进一步地限制了人的活动范围,以及与之相关的时间体验。但是我非常期待并珍惜每一次和戴伊芮同主题的讨论,如果你有耐心看完接下来我们为彼此准备的问题以及进行的解答,相信你会对“时间与人”的命题感受良多。
答:根据《说文解字》,“时”被训为“四时也,从日,寺声”,古体为“旹”,会意兼形声。以太阳在天空中的移动来表示时间变化。“间”的意思则是“隙也。从门,从月。古闲切。”古文写做“閒”。中国人的“时”与“间”是静态观察与动态行为的组合,也是目光观看和整体的人将自身置入实践深处的结合。“间”首先是空间上的可分,具有伯格森意义上的“temps espace”性质。继而,“间”还是“空间‘中’的运动延续”,与法国当代哲学家于连的中国古代时间观认知较为接近。面对来自欧洲汉学家的观点,我不能做出肯定或否定等量齐观的回答。因为这不是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学科体系面前出现的孤立现象,相仿的例子还有:古代中国可能没有实验科学,但是具有博物馆学和技术科学;古代中国可能没有思辨哲学,但是具有相对发达的道德哲学。意义或许就在于差异和对话。
于是我们进入第二个问题:对话。在戴伊芮与我的电邮往来中,我向她介绍过朱光潜先生编译的《柏拉图对话录》和文艺美学必读书目《歌德谈艺录》,它们在中国学界影响显著,由此引发的问题是“中国有没有相似形式的著名对话?”答案是当然有,而且数量很多。《论语》是记载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语录体儒家经典书籍,对于孔子如何在礼仪教化中身体力行地教导弟子,有着堪比戏剧一般生动感人的记录。还有《六祖坛经》、寒山拾得答问录等,包含顿悟开示意义的佛家禅语,久品而益增其隽永。
第三个问题是我们共同关心的此次快闪展。“‘时间’在展览中会得到怎样的体现?以及来展参观的访客们会意识到这种集体创作是由女性完成吗?”
答:这个问题需要引入语法中的阴阳性变化与哲学中的雌雄辩证关系来理解。或许有访客带着高敏感度的性别自觉意识,会比较注意展品中的气质是“阴柔”抑或“阳刚”。但是考虑到这次快闪展更注重时间理念的可视化与共同参与,突显性别表现成分的程度最终会怎样?或许需要我们在展览当天的现场中观察、感受,甚至是做一些有针对性的专门访谈。此处或许适合分享一句《道德经》中的老子语录——“知其雄,守其雌。”
关于性别、时间与艺术的辨析接近此次讨论的尾声,没想到戴伊芮还特别出了一道选做题。出于母亲的共同身份,她问道,“有时候我觉得孩子们似乎并不被抽象的时间所制约,他们是‘数字原住民’( digital natives)而我不是。”基于共同性别经验的对话获得了时间相对于跨域空间的有效共识。我也经常称呼女儿“电子一代”。她在语言能力成熟之前已经能够熟稔地操作所有触屏电子产品。不是我,而是技术在引导着她。
如果从我的真实经验来回答关于女性想象未来时间的问题,我必须诚实地说:当一个生命健康地离开母体,我没有觉得减少,而是感到增加,时间的繁忙度与意义体会的丰盈感都在增加。孩子让时间可能给生命造成的损或益降低了痛感知觉,而源源加注“信”与“望”的爱意弥生。这种唯有人类才具有,而女性或许更渴求的爱之力量,曾让梵高在《星月夜》中画出改变天体运行的视景,在“间有小憩”六位艺术家的作品中也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