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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記錄 #2
武漢,礄口區,一個物流公司老闆

武漢 (#6874)
© 歌德學院(中國)2020

1 月 31 日早上 6 點 40 分,王昌華失去了自己的母親。現在他的生意似乎也搖搖欲墜。

作者: 劉璐天

    「我們第一桶金就是靠自己起早貪黑來的,沒有任何人幫你。實體物流第一年一分錢掙不到,前半年要虧損,後半年賺的錢只夠填補上半年的虧空,第二年只有微利,第三年才算盈利。」去年九月我在武漢東西湖區一個園區裡見到王昌華時,他講起自己的生意經,謹慎小心,但也十分自豪。
 
    王昌華出生在武漢城郊、靠近天河機場的一個村子裡。父母不善農活,卻生了七個孩子。家裡窮得揭不開鍋,孩子們經常得腆著臉去領五塊十塊的救濟款。初中畢業後,排行老六的王昌華迫不及待地外出打工。最初是跟著親戚借高利貸在鎮上建造紙廠,把白紙染成彩色,再賣到武漢漢正街。漢正街是中國市場經濟放開後誕生的第一批小商品批發市場,在上世紀 90 年代的黃金時期,經常誕生擁有上百乃至上千萬元資產的個體戶,人人都做著發財夢。王昌華每天早上四點起床,晚上十點睡覺,一天工作十六個小時。由於幹活辛苦,他十幾歲就學會了喝白酒。
 
    造紙廠第一年純利潤賺了四千,第二年賺了八千,第三年賺了一萬二。王昌華嫌不夠多,1992 年改行開車,酒也不喝了,花三萬八買了台農用搬運車,能載客、拉貨,又能拖磚拉沙。其實他那時沒學過開車。開造紙廠時四處跑業務,長途車經常買不著臥舖,王昌華就喜歡坐在駕駛室邊上盯著看,又到武勝路新華書店買了本講授汽車駕駛的書自學研究。買下那台農用車,王昌華找來一個 14 歲司機在副駕駛座上坐了三天做指導,第四天就跟人去拉貨了。
 
    雖然聰明、肯吃苦,但慾望一直在膨脹。這使他很難對什麼事保持專注,出租車、貨車交替拉。賺的錢原本在鄉下蓋了兩棟四層樓的私房,又想幹種植,結果把房子全部虧了進去。在老家,王昌華其實還有 40 畝魚塘,周邊自建了幾千平方米的房子,但因為違規建設,也被拆,「損失了幾百萬」。

武漢 (#6874) © 歌德學院(中國)2020
    2003 年,王昌華回到漢正街從零開始,仍然從開貨車幹起。每天凌晨四點到火車站接貨,春節也不休息,最拼命的一段時間三天三夜不睡覺,晚上跑車拉貨、卸貨,白天代收發貨、整理財務。開車打瞌睡,就拿水管子對著臉沖,或者從結冰的池塘裡舀水洗臉。
 
    這些如今都成為酒桌上憶苦思甜的笑談。閒來無事時,王昌華喜歡唱歌放鬆。最喜歡唱《雨中淚》,邊唱邊哭。通過十幾年的努力,他終於靠物流生意實現了階層躍升,在武漢擁有十幾套房子,「都是自己掙出來的」。他自己住著一套雙層別墅,2008 年購入時只需 39 萬(人民幣,下同)。107 國道邊的家博廣場還有套 138 平方米的,今年五月份剛拿了鑰匙,還沒裝修。兒子住在靠近市中心一套 150 平方米、帶產權車庫的公寓裡。另外,天河機場邊還將分到幾套還建房,總面積有四五百平方米。
 
    不過,在疫情面前,這一切又變得不確定了。
 
    王昌華可能感到後悔。二姐因為武漢醫院不收治,1 月 21 日轉診到孝感住進了醫院;母親沒有及時轉診,1 月 23 日封城後只能留在漢口家裡。到 26 日,她已經持續高燒數天、呼吸困難。王昌華和一家醫院的內科主任是朋友,想找關係給母親爭取一個床位。聯絡了一個多小時,對方回話,說沒辦法,要住院的有幾百人,沒地方住,只能排隊。「現在最少有八萬至十萬人感染」,這位主任說。
 
    到 27 日下午六點,母親終於住進醫院,但肺部已扇不動。醫生交代:所有家屬不許見面,斷氣火化後再通知。31 日,醫院傳來通知:她斷氣了。
武漢 (#9142) © 歌德學院(中國)2020
    王昌華難以接受這個事實。母親經歷過抗日戰爭,從湖北逃難到四川後成為孤兒,終身在農村教書。在王昌華的描述中,她通情達理,沒人不喜歡。「母親偉大,內心愧疚,無言面對,無孝之子。」
 
    封城到了 2 月中旬,王昌華又開始整夜失眠。公司主要做的是省內物流生意,由於湖北各地封城,無法復工。單是一個月支付給員工的工資就要 40 萬,庫房和辦公室年租金則是 80 萬,而中小企業想要申請貸款十分困難。他們既沒有多少固定資產可供抵押,由於無法開業,也沒有營業現金流可以抵押。
 
    在武漢,這樣的物流公司有數百家。漢正街市場的物流業歷史悠久。90 年代初,大大小小的物流公司把老漢口碼頭的水運商貿承接過來,轉向公路鐵路運輸,讓它得以維持武漢商品流通發源地和集散地的地位。這些公司以家庭作坊為主,「一台磅秤、一把尺子、一張桌子、一部電話、一個辦公室、一個行李托運公司」,就能成立一家物流公司。他們的網點往往聚集於樓與樓之間,長長一排彩色臨時帳篷裡。帳篷旁往往都緊挨著賣透視麻將、撲克和骰子的小攤,供扁擔和搬運工們消遣。發貨地點五花八門:嘉魚、赤壁、信陽、襄陽、濮院、西柳、廊坊、白溝、永清。
 
    王昌華現在期待解封後可能出現的物流高峰。一個月的收入或許相當於平時的三個月。但對於公司能否能撐到解封,他沒什麼信心。「我從來都沒有成就感,但我有承受能力。」他拿這句話安慰自己。

圖片:尹夕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