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記錄 #5
武漢，江岸區，一個肺炎患者家屬

王洪發的舅媽直到 2 月 4 日還沒有等到床位，死在了醫院大廳裡。同樣的境況正威脅著 80 多歲的父母。

作者: 劉璐天

    他們 1 月 26 日已經出現新冠肺炎診斷方案中提及的所有症狀：咳嗽、發熱 38 度左右、渾身乏力、呼吸困難。中心醫院的 CT（編註，電腦斷層掃描）檢查結果顯示，肺部有斑片狀磨玻璃陰影，血氧飽和度已降到 90 度以下。
 
    這是封城後的第四天。當天全國累計確診病例 2744 宗，湖北佔了一半。武漢本地定點醫院已經發布了兩批，共有 4000 多張床位，但差不多已住滿。媒體報導說，第三批 6000 張床位將於次日陸續投入使用。
 
    但王洪發的父母不是那個受益者。從 1 月 26 日到 2 月 2 日的 6 天裡，王洪發為了爭取床位嘗試了無數辦法。他甚至和社區負責人黃主任吵成了朋友。一天從打電話開始，到打電話結束。紙上寫著密密麻麻的聯絡方式：區防疫指揮部、區衛健委、市衛健委、市長熱線，黃主任告訴他，社區也不清楚哪家醫院可以做核酸檢測，哪些醫院有空床位，只能等市衛健委的通知。等待期間，他四處搜尋購買靜脈注射人免疫球蛋白的渠道。這是一種血液製品，能增強人體抗感染能力。在武漢，一瓶的定價已經從 600 漲到 800 元，即便如此也難以買到。
 
    每天打數百個電話後，誰具體說了什麼，王洪發已經記不清了。他只記得接線員的語氣和機器人沒什麼區別。「核酸做了沒？沒做找社區安排。」「記下了，我們會通知上級。」「按照文件，我們部門的職能是這些，不負責你提到這個的問題。」
 
    王洪發不明白，為什麼 70 歲以下、全家感染或者更年輕的人能排上優先次序，而自己的父親，一個老紅軍卻不行。他也不明白，為什麼各部門需要確認 CT 與核酸檢測結果後，才能判斷一個人是否奄奄一息了。他們來看看不就知道了嗎？

    2 月 3 日上午，父母終於排上了社區的集中核酸試劑檢測，但結果還得等兩天。晚上 8 點，父親在中心醫院輸液時昏迷，經搶救後才甦醒。王洪發編輯了一條求助信息，發在了微博的肺炎話題下。
 
    2 月 4 日凌晨，武漢市開始改造第一座方艙醫院。地點選在了洪山區的一間體育館。這天晚上的氣溫只有 6 度，200 多個志願者臨時被召集到現場，連夜組裝 1000 張床位。天亮後，又被轉移到武漢展覽中心，繼續在那裡組裝另 1000 張床位。
 
    2 月 5 日早上，王洪發從新聞裡得知，市防控指揮部開會說，要在當晚 24 點前收治所有確診病人。下午，父母及時收到了確診通知。「24 點前能住進醫院嗎？」一家人都半信半疑。     2 月 6 日凌晨 5 點，社區終於聯絡，說父母都可以入院了，但他們既不知道具體何時能派車，也不知道會送去哪家醫院。三人提前等在了候車點，但為了避免傳染，他們不敢緊挨著彼此，只能隔著一段距離默默望著彼此。父母呼吸粗重，已經說不出連貫的字詞了。
 
    6 點 47 分，一輛薄荷青出租車和一輛白色廂式小貨車駛來。父母登上了小貨車，裡頭擠得滿滿的。直到下車他們才意識到，自己即將入住的是方艙醫院。按此前公佈的信息，方艙醫院只接受已確診的輕症患者。一張張簡易床鋪並列在一起，有電熱毯、基本飲食供應，但沒有醫療設備，甚至也沒有退燒藥，工作人員只負責登記，沒有幾位醫護人員。     王洪發很擔心。他覺得與其這樣斷針、斷氧、斷藥，不如不進方艙醫院。他甚至懷疑，社區是不是為了完成防控部「確診病人全部收治」的任務，才把像父母這樣的重症患者也送了過去。
 
    到了晚上，父親由於高燒 40 度休克。王洪發感到崩潰，他已經 40 個小時沒睡覺了，但還是得繼續打電話。9 點 30 分，李文亮在中心醫院後湖院區搶救無效去世的消息傳開。兩小時後，父親終於被送到武漢最早被指定為肺炎定點醫院的金銀潭醫院搶救。直到凌晨 1 點，他才脫離生命危險，被轉移到 7 樓接受肺炎治療。
 
    2 月 8 日下午，王洪發的母親也終於被轉送到協和醫院西院區。這天是正月十五元宵節，原本的含義是闔家團圓，但家裡只剩下王洪發一個人。元宵晚會臨時增加了抗疫詩歌朗誦。「你看見了什麼，記住了什麼，你為什麼感動，又為什麼徹夜難眠。」
 
    王洪發沒有看下去，他已經 60 多個小時沒有睡覺了。微博裡，一段影片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個女孩坐在高層居民樓的陽台上，邊哭邊敲著一隻鑼。
 
「快來人啊，我媽媽撐不下去了，誰來救救我們。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那個女孩用武漢話大喊。

圖片：尹夕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