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記錄 #7
武漢，漢江大橋、黃鶴樓、私家車，三個無家可歸者

過去一周裡，《澎湃新聞》記者張卓、任霧和《人物》雜誌記者林秋銘都遇到過數位滯留武漢的外地人。原因不盡相同：有的是想早點返工賺點錢，有的是為了看病，還有的僅僅只是在武漢中轉。下文提到的三個故事都來自他們的採訪。詳細報導請見文末的參考連結。

作者: 劉璐天

1

    28 歲的天門人王天明想「衝鋒」回家，漢川大橋邊的那條河難住了他。
 
    天門距武漢 100 多公里。王天明過去一年一直在武漢做快遞騎手，1 月 10 日房租到期後提前回家過年。2 月 1 日，他想早點返工，回了武漢。但事情比想像中嚴重得多。他停在出租屋外的電瓶車不見了。房東不願續租，自如、蛋殼之類的連鎖公寓平台也暫停營業。更不用提找工作了。王天明只能住進漢口火車站邊 50 元一天的旅館。住到 2 月 23 日，身上的 4000 元錢花光了。他打算走路回天門。
 
    一路關卡很多。王天明不斷變換路線，騎摩拜（編註，中國共享單車平台）和步行交替。走了一天，終於到達武漢和漢川交界處的漢江大橋。這裡也有一個關卡，如果不過河就難以繞過。已經是晚上 11 點多。王天明扔掉隨身的衣物，站在河邊猶豫。     橋上執勤的輔警看見了他。「即便你真的游過去了，你後面還有幾十個關卡要過。」輔警說。王天明想了想，放棄了。派出所民警把他送去了安置點。王天明的「衝鋒」失敗了。

2

    陳欣是從咸寧來看病的。
 
    四個月大的女兒發燒到 40.7 度。陳欣和丈夫、母親穿著睡衣就出門了。先去了咸寧嘉魚縣的醫院，醫生診斷可能是腦炎，得轉診去武漢。1 月 20 日，他們到達武漢市婦幼保健院，女兒被診斷為膿毒血症，住進了 ICU，等待做腰穿手術（編註，腰椎穿刺，抽龍骨水）。做完手術，1 月 23 日除夕那天，四位同病房的病人已經陸續離開，但陳欣女兒高燒未退，打的是需要用機器輔助的抗生素，咸寧醫院沒有設備。
 
    1 月 29 日，醫生向陳欣解釋了待在醫院裡交叉感染的風險。次日，一家四口出院，但找不到酒店願意接收。市長熱線、交管局打到疾控中心、社區、求助站的電話各打一遍，就像在兜圈子，得不到結果。他們只好在車上睡了一宿。
 
    有人看到陳欣發在微博的求助，把自己空著的房子讓給了一家四口暫住。但老家的親人又出了狀況。陳欣父親一人在家突發心臟病。打 120，社區上門後認為他是從廣州回來探親的，不在管轄範圍。陳欣父親只好自己在家吃藥。陳欣外公年前剛做完心臟搭橋手術（編註，心臟繞道手術），目前也在家裡吸氧。兩位老人怕交叉感染，不敢去醫院看病，飲食也全靠鄰居們的幫助。
 
    解封看上去漫漫無期。一家六口的團聚也是。在武漢滯留四十多天，陳欣女兒已經長出了兩顆下門牙。  

3

    徐強 1 月 23 日在武漢中轉，打算當天下午 6 點坐火車回義烏。現在他也在武漢困了四十天了。
 
    48 歲的徐強是個生意人。初中畢業後做了十幾年服裝廠流水線工人，2016 年用存款加上借款，在義烏開了家 100 多平方米的手機店。最開始每年能賺一二十萬，徐強就貸款 30 萬給兒子買了套房。但生意從 2018 年開始變差。去年三月他被騙了一批貨款，五月店裡的手機又因雨災被淹，損失十多萬。店鋪倒閉，徐強虧了 100 多萬。他重新開始打工。
 
    滯留武漢令這一切雪上加霜。
 
    最初，徐強住了 11 天酒店。房價從 100 多漲到 200 多，他連換了四家酒店，身上的 2000 塊很快花完。身上只剩 200 多元時，徐強開始流浪。超市很多都關了，碰到營業的，徐強就買泡麵乾嚼，一天只捨得喝一瓶 3 元的礦泉水，後來又去喝自來水。
 
    由於政策變化，超市後來只接受社區團購，不讓進了。外賣平台上的快餐單價漲至六七十元，為了省錢，徐強一共只點過六次。他曾像王天明一樣想走出武漢，但由於又冷又餓，只嘗試了一晚上就放棄了。他只帶了三件外套、三條單褲，即使全部穿上，後半夜還是感到冷。2 月 15 日那天是最冷的，武漢下雪了，氣溫低至零下。     滯留期間，徐強睡過無數地方：汽車站、公園、電影院、地下室。他得出的結論是，黃鶴樓公園裡的木板凳睡起來最舒服，洗手間裡還能刷牙洗臉。手機沒電時，他就跑到 ATM 機下的插座充電，但充得慢，一下午才能充滿。城管、送菜的、消毒的、掃地的走過，沒人搭理他。

4

    2 月 24 日，武漢市防控部先後發布了兩則通吿。上午發布的 17 號通告說，滯留在漢的外地人員可以出城。但三個半小時後，18 號通吿又宣布，17 號通告無效。 3 月 5 日，武漢市針對滯留在漢的外地人員出台了新政策，因探親、就醫、中轉、在漢務工、刑滿釋放等理由滯留的生活困難者，可申請 300 元一天、為期十天的救濟金。

圖片：尹夕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