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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德名模日記》導演:自由這東西 在乎心境

Foto Aelrun Goette von Ming Pao
Photo: 黃志東 © Ming Pao News

文:朱令筠;明報專訊

若要形容生活在極權之下的人們,大概不會稱之為「自由」。在東德成長的導演Aelrun Goette,以個人經歷改編成電影《東德名模日記》,描繪了不一樣的東德,人們游走在政權賦予的限制之中,活出多姿多彩的生活。重重阻力無礙他們實踐自由,反而使其意義彌足珍貴。「我在成長過程中學懂自由的價值,因為你必須為此付出代價。」Goette道。

因和平運動 被迫退學

《東德名模日記》講述東德學生Suzie準備從高中畢業,然而執法人員揭發她佩戴和平運動「鑄劍為犁」(swords to ploughshares)的布章,大學夢戛然而止。故事改編自導演Goette的親身經歷,同樣因參與和平運動被迫退學,放棄成為精神分析師的志願,不情願地轉投護士訓練。Goette憶述當時的感受:「一方面我真的非常非常生氣,另一方面我心想『好吧,就這樣吧,從中創造點什麼』。」

「抵抗、堅強也是樂趣」

這種隨遇而安、隨機應變的心態,常見於戲中不少角色,也是Goette眼中一些東德人的生活態度。電影的英名譯名為In a Land That No Longer Exists,東德這片不復存在的土地,其面貌曾在無數影視作品中呈現。Goette發現不少人回看東德時,總用上非黑即白的視角,只看見加害者與被害者、暴力與恐懼,卻忽視身處其中的平民百姓如何生活着。這是她親眼目睹、卻少有被刻劃的家鄉,「時而較為灰暗,時而在角落中更顯蓬勃,有時你會看見擁有自由意志的平凡人」。戲中Suzie被迫輟學後在工廠任職技工,其中一個同事Gisela曾夢想成為空姐,縱使生活與想像差距甚遠,她依舊樂觀堅強地面對。Goette如此總結這個角色的價值觀:「你的內心永遠是自由的,你可以決定你是否自由。」

電影不乏性格樂觀的角色,然而重重限制當下,這種正能量會否欠缺說服力?Goette解釋選擇呈現這一面,一來源於她在東德的真實體會,二來與自己製作電影的目的有關,「我想展現出抵抗、堅強也可以是一種樂趣,這可以是你一生之中,應該身處的正確位置。」常言道,若生活給你一顆檸檬,就擠成一杯可口的檸水。這種心態看似離地,Goette卻從人生經歷及電影角色,訴說如何在不自由之地實踐自由之道。
電影中時裝設計師Rudi(右)一直希望舉辦地下時裝騷,最後在Suzie(左)的支持下,呈現了一場精彩絕倫的表演。
電影中時裝設計師Rudi(右)一直希望舉辦地下時裝騷,最後在Suzie(左)的支持下,呈現了一場精彩絕倫的表演。 | © Ziegler Film/Tobis Film/Peter Hartwig
東德的「土炮」時尚圈

Suzie因失學而陷於人生低點,其青澀美貌卻被相機捕捉,意外當上有東德版Vogue稱號的時裝雜誌Sibylle封面,自此走進五光十色的模特兒圈子。恍如電影情節,當年18歲的Goette確實在東德街頭被發掘,為Sibylle及服裝品牌VHB Exquisit擔任模特兒4年。外界對東德的時尚了解不多,記者最初請Goette介紹當時的時尚產業,她糾正「產業」並非正確描述。所謂東德時尚圈,欠缺大型機器或金錢,實是由一群嚮往自由的小眾群體構建。圈中人人相識,拍攝工作相當「土炮」,要自行準備服裝、化妝,拍攝封面只可換來60或100個東德馬克。收入不多,又要面對諸多審查,為何這群創作人仍想留在東德?「他們說『這是我們可以創造的地方』。」

學習與審查相處

來自政權的審查無處不在,Goette記得曾有一張照片,相中婦女展露強悍、帶點憤怒的表情,有人要求將其修改成笑容,「這就更奇怪,因為她們的眼睛有如此強烈的眼神,然後是這個奇怪的微笑」。每當審查人員認為相片帶有負面意思或政治隱喻,便會提出修正重拍。又如一次著名的封面拍攝,模特兒本來站於圍欄之後,被解讀為困於柏林圍牆內,所以最終改站圍欄前方。與審查相處是一種學習的過程,「我們必須理解(那些界線),總要稍微突破一點,試着從中向觀眾講述些什麼」。

創作者的嘗試有時成功躲過審查,Goette提到一張別具象徵意義的相片,鏡頭下漂亮的模特兒站在冒煙的煙囪。這畫面原來帶有社會意義,因為當時東德正受污染問題困擾,「有時會有一些強烈的相片,但他們(審查者)看不到當中的內容」。勇於挑戰限制的,不只是時尚雜誌的人們,還有平民百姓的生活態度。戲中時裝設計師Rudi一角的原型是Goette一名男性朋友,她還記得他穿著帶網的緊身褲和紅色高跟鞋,走在東德街道之上。縱使遭途人指罵,他依然驕傲做自己。「如果我去了西柏林,無人會注意到我。」她引述這個友人說道:「好吧,這是我的國家,這是我想留下的地方。」

德國導演Aelrun Goette接受訪問,向記者展示來自東德時期的真實照片(圖)。東德時尚即使放到今天仍不覺過時,圖中男士為Goette的友人、Rudi一角的原型。(
德國導演Aelrun Goette接受訪問,向記者展示來自東德時期的真實照片(圖)。東德時尚即使放到今天仍不覺過時,圖中男士為Goette的友人、Rudi一角的原型。( | Photo: 黃志東 © Ming Pao News
堅持互信說真話

戲中Suzie一度被懷疑向執法人員出賣朋友去向,而遭踢出群體。生活在極權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很容易被一層恐懼籠罩,這是東德的黑暗面之一。Goette見過單憑流言蜚語,就把人逐出社交圈子,其實每個人也陷於兩難,「不想一直因彼此不信任而受苦,不想與人見面卻不知道能否說真話。但另一方面你必須明白,坦白或導致你鋃鐺入獄」。儘管如此,她堅持人們需要一個互相信任的群體,並接受隨之而來的後果,「這是我在東德經歷過的,我們決定相信,也失敗過數次,但它給予我們一種呼吸的感覺。我們可以呼吸」。戲中Rudi被捕後獲釋,Suzie焦急又不解地問道,為何他總能把壞事變成好事。Rudi回答:「我們擁有彼此,有什麼事可以發生?」

生活便利,人與人交流顯得多餘,Goette發現現代人很容易感到孤獨。這與東德的社群截然不同,「在不自由的社會裏,人們之間的連結更加牢固,因為時勢更為艱難」。現時人們更關注自身利益,然而她認為快樂的要訣,在於擁有大於自己的東西。「這是我想教育女兒的事情,她們能夠學會為自己而戰,同時也為她們想要生活的社區而戰。」
女主角Suzie本是工廠女工,機緣巧合下成為模特兒,走進處處受限卻無比自由的時尚圈子。
女主角Suzie本是工廠女工,機緣巧合下成為模特兒,走進處處受限卻無比自由的時尚圈子。 | © Ziegler Film/Tobis Film/Peter Hartwig
圍牆倒下 百感交集

《東德名模日記》在德國上映後,來自東德的觀眾有什麼感想?Goette直言是許多慶祝與淚水,其中她在慕尼黑遇上一個身型魁梧的男觀眾,印象深刻。她引述這個哭泣的男士:「我總是隱藏着過去,不想告訴別人我來自東德,這套電影重新給予我尊嚴。」即使東西德合併30多年,Goette說來自東德的人有時仍然會遭到歧視。至於未曾身處那片土地的觀眾,她認為亦有需要了解這段歷史,從前向兩個女兒談及東德,她們總戲稱:「又是你的那個小東德。」這套電影讓她們發現東德未知的面貌,時尚潮流亦有助連繫年輕觀眾與歷史,「當女兒從二手店回家,她們的穿著就像我在(上世紀)80年代的樣子」。

電影尾段Suzie與Rudi舉行地下時裝騷,Suzie戴上天使翅膀飛舞,眾人笑着擁抱着,盡情享受自由。接着畫面以紅底白字作結:「三個月後,圍牆倒下。」觀眾從上帝視角知道柏林圍牆終會倒塌,然而東德人並不知情,「我們沒想過柏林圍牆會倒塌,永遠想不到。所以我們便想『好吧,我們該做什麼?』」

Goette坦言若柏林圍牆沒有倒下,她無法在東德繼續學業,大概會選擇離開。計劃未落實之前,她問自己應該做些什麼,「盡情享受這一天吧。當我們醒來而對明天感到恐懼,是對心臟添加壓力」。回看身處東德的日子,她察覺從中有得着,譬如在當時的社會制度之下,金錢並不那麼重要。結尾圍牆倒下的一句,他人看來是開心大結局,Goette卻指東德人會有更複雜的情緒:「我們知道某些事已經結束了。這並不意味着我們希望東德回來,絕對不是。但如果你經歷過,你也會看到堅強的部分,為生命帶來的強烈感情。」

時尚不受時代所限

說着說着,記者發現Goette口中的時尚,與自由的概念有幾分相似,其核心不受時代所限,更是每個人的心境選擇。旁人或者覺得東德人處處受限,怎可說是自由?Goette認識不少人當年逃往西德生活,多年後的今天看着他們,「我不會說他們比較自由」。限制不止來自政治環境,在現今社會,還有市場對人們自我形象的苛求。時下年輕人盲目追求瘦削身形,Goette絲毫不覺自由。保持內心免受外間約束,堅持活出自我,依然無比重要。

戲中Rudi問Suzie有沒有計劃離開東德,年輕女生搖頭回說「不知道」。Rudi頓了頓,然後平靜道出:「要麼你是自由的,那你到哪裏都是自由的;要麼你不是,那西德也不會幫助你。(Either you're free, then you're free everywhere, or you're not. Then the West won't help you either.)」
 

香港歌德學院每年主辦KINO德國電影節,《東德名模日記》為今屆開幕電影,導演Aelrun Goette早前應邀出席開幕典禮。

KINO/23 德國電影節
日期:即日起至10月22日
網址:bit.ly/3Felpjc

文˙ 朱令筠
{ 圖 } 黃志東、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朱建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