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算法
數位資本主義是假賦權

我們的生活,幾乎完全數位化。那對我們造成什麼影響?要如何才能把「數位資本主義」制訂得更完善?
我們的生活,幾乎完全數位化。那對我們造成什麼影響?要如何才能把「數位資本主義」制訂得更完善? | 照片(細部):© Adobe

我們不論是工作、訂購、閱讀、打電動,全都數位化了,更遑論社群媒體上的活動。在家裡,語音助理安排日常生活,手腕上的智慧手錶告訴我們應該要多動一下。數位化,無所不在。媒體學者胡彤暉(Tung-Hui Hu)專長研究數位時代中的疲累和失望現象。我們與他談論了數位倦怠對生活造成的影響──即使是離線狀態也不例外。

胡彤暉先生,在您最新的著作中,陳述數位資本主義將我們帶到一個「斷裂的時代」。什麼是數位資本主義?它如何影響我們的日常生活?

數位資本主義是資本主義的延伸,不僅擴張到資料與訊息,還包括日常生活媒體化的方法。即使離線,一樣受到數位資本主義的影響。例如演算法影響我們購物方式與睡眠時間,不停逼促我們成為真實可靠的個體──永無止境表達想法、做出決定、積極參與──這讓人相當緊張疲累。進而導致我稱為「數位倦怠」的狀況,也是我新書的書名。


您筆下描述的數位倦怠,是一種「不想做自己,做自己是種負擔」的狀態。可否請您舉個例子?

如果您是Uber司機,希望得到高評分,就會建議您在顧客面前做自己。您要談自己的興趣與愛好,展現自己是城市中可靠真實的一分子,諸如此類。不過,做自己不只是顧客服務工作的關鍵,也是種新的工作形式。我認為,越來越多人鄙視必須隨時在線的感覺。彷彿隨時在線的真正目的,不過是為個人化演算法生產更多資料。所謂數位倦怠,就是我們不想與人互動或者做決定,只想消極瀏覽網頁。數位倦怠雖然讓人感覺好像成了機器而不是人,卻也避開了時常要保持活力這種不切實際的要求。


十到二十年前,在「阿拉伯之春」之後,「數位賦權」的觀點引起廣泛注意。當時的核心概念是,在對抗壓迫的戰爭中,可以使用科技組織人群。如今這個概念發展如何了?

數位賦權基本上已經被收進數位資本主義了。數位資本主義披著賦權的外衣,不僅邀請用戶點擊和分享,還要鼓勵起來反叛與抗爭。不過,那是一種個人行動替代集體行動的幻想,在今日以為大聲疾呼就等同於政治的幻想。這點深植在數位文化的歷史當中。1970年代到1980年代,在矽谷出現了數位賦權的理念,亦即人人都能在網路中反抗權威,沒有人會被噤聲或審查。但是數位資本主義偽造了這一點。數位資本主義只截取行動主義一小部分內容(例如批判能力),然後確保會在推特之類的資料收集平台散布開來。許多十或二十年前有效的策略,已經融入了系統。因此,我認為該是思考新策略的時候了。


大概是哪些策略呢?

首先要捫心自問的是,這種大聲疾呼的政治排除了誰?那就是有色人種與全球南方(Global South)的人。媒體永遠在尋找英雄式的抗爭形式。但是,我們應該傾聽的反而是,他們採用了什麼樣的創意,在數位經濟浪濤中免於滅頂,又是如何汲取力量堅持下來。其次,我們應該接受無所作為,例如在網路上閒晃,或者默默放棄,那樣能引導我們遠離數位資本主義提倡的生產力與(自我)成長等價值觀。我們要思考的策略必須更輕柔、衝突更低,不一定要具備反抗的樣貌。

「阿拉伯之春」在今日還有成功的機會嗎?爭取更多民主的抗議活動,例如照片中2012年的埃及,主要是透過社群媒體組織集結的。胡彤暉認為,如今該採用新的策略了。

「阿拉伯之春」在今日還有成功的機會嗎?爭取更多民主的抗議活動,例如照片中2012年的埃及,主要是透過社群媒體組織集結的。胡彤暉認為,如今該採用新的策略了。 | 照片(細部):© picture alliance/dpa/wostok P/Virginie Nguyen Hoang

哪些結構促成了數位資本主義?

數位資本主義需要高度的投入與大量工作,才能維持系統運行。這些工作由開採電子設備用鋰的人、訓練人工智慧的人、包裝與運送設備的倉儲工人完成。因而創造出了數位底層階級。供應鏈中所有的人,不僅被排除在視線之外,甚至被刻意遮掩,完全被當做機器人對待。而這又是在賦權的外衣下發生的。舉個例子,有家企業前往肯亞,宣稱要在當地創造良好的工作機會,把開設工廠描述成一種慈善行為。但是,這些工作內容其實非常糟糕。例如,內容審核者必須一整天觀看暴力影片。當然,也有與資本主義其他形式重疊的地方。從地底開採資源與開採數據資料,並沒有太大差距。例如辛巴威將讀取她所有選舉人資料的權限賣給一家中國公司,該公司意圖利用黑色人種面孔訓練他們的人臉辨識軟體。


這種「數位底層」集中在全球南方嗎?

數位底層雖然集中在全球南方,但是富裕國家也看得見。例如亞馬遜曾在美國打出廣告,推銷完成微型工作,可以是家庭主婦的「有趣嗜好」。當然,不平等早已根深蒂固,而數位資本主義繼續深化了這種不平等。例如想想客服中心,員工像機器人一樣成天處理重複的任務,而這類工作往往外包給菲律賓之類的低收入國家。數位資本主義是剝奪人性的代表,試圖灌輸我們,有些人的價值就是比其他人低。


可否改造或監管數位資本主義,使其不要那麼沒人性?

《歐盟一般資料保護規則》指出,監管資料是可行的。所以,也可以重新構思數位資本主義。網路是各種小型社區,根據用戶各自愛好量身訂製,因此您身邊都是您喜歡的人。但是,這也可能造成損害,因為會形成同溫層。將社群網絡稍微設計成其他樣子,就能改變這種狀況。目前,社群網路主要聚焦在人有多憤怒、多喧嘩。全喜卿教授(Wendy Chun)教授建議,應該將網絡設計成冷淡漠然,瀏覽網頁就像漫步在城市裡,可以對人無所謂,不需要立刻認同或反抗。不過,我們在構思上能邁出的最大一步,在於設計網絡時避開超個人「用戶」的需求,轉而重視集體的生活方式。


從數位資本主義中受益最多的是誰?

數位資本主義需要將資料集中到平台。所以獲益最大的,就是有錢將用戶集中且鎖定他們在平台上的企業。


這類企業的總部多半設在美國。金磚國家(巴西、俄羅斯、印度、中國和南非)與其他國家如今公開挑戰這種單極的世界秩序。資料和數位資本主義在爭奪權力的戰爭中扮演什麼角色?

網際網路最初的一個理念是普遍性。這個想法非常西方,因為「普遍性」代表自由主義與自由市場。1945年後,美國推動了全球自由世界的理想,但是近十年來,這個霸權逐漸變得脆弱。場域名的業務不再掌控在美國手中,中國始終我行我素,而巴西不再想要美國國家安全機構監控經過他們國家的所有資料傳輸。如今,有許多不同的網際網路,彼此互不交流。看看這一切會如何發展,應該很有趣。